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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有人情味兒的老北京,有錢沒錢都講禮義廉恥

窮人的生活在溫飽邊緣,但不至於絕望。倘若這裡都容不下窮人瞭,那麼其他地方呢?中國走過彎路,人人都窮過,做人不能忘本,不能沒有體恤,更不能張嘴“何不食肉糜”,尤其是讀書人。


編者按:作為一國之都,北京推出的各種政策和態度往往是受社會關註的,一定程度上得令大眾信服,這不僅是對社會負責,還是對過去那個有人情味兒的老北京的一種傳承。在過去,北京還是個相對容易謀生的,養窮人的地方。由於環境和人口因素,北京給許多人提供瞭多種就業的可能性。無論剛剛畢業的年輕大學生,還是背井離鄉在外漂泊奮鬥十多年的中年人,北京的服務體系就這樣被日常的各類普通人支撐起來瞭。

即使是基礎設施不那麼發達的過去,在老北京賣黃土、賣小吃、賣藝唱戲的人比比皆是,這都是能供窮人吃飯的營生。窮人的生活在溫飽邊緣,但不至於絕望。老北京裡南來北往討生活的人,不論貧富與階級,都生活在胡同裡,不論有錢沒錢,都講禮義廉恥,都一樣喝豆汁兒。或者就算大傢都不寬裕,也願意互相拉一把,過著簡單飽腹的日子。

倘若這裡都容不下窮人瞭,那麼其他地方呢?中國走過彎路,人人都窮過,做人不能忘本,不能沒有體恤,更不能張嘴 何不食肉糜 ,尤其是讀書人。

陶淵明說 先師有遺訓,憂道不憂貧 。他還說 不戚戚於貧賤,不汲汲於富貴。 可當不義之事,貧窮之苦出現於號稱王道樂土、首善之區的北京時,隻怕我們每個人要既憂道,又憂貧。

任何城市都有自己的貧民窟,若非要將貧民窟比喻為城市的癌癥毒瘤的話,那這個毒瘤千萬不要動刀割掉。割掉會癌細胞擴散,城市的問題會更大。因為在這個過程中,人不能失去道義。

憂貧 並非憶苦思甜,而是尊重歷史。因為在過去,北京還是個相對容易謀生的,養窮人的地方。

窮人生活在溫飽邊緣,但不至於絕望

北京過去有許多奇葩的職業,如賣黃土的、賣瞪眼肉、換取燈兒的、倒賣果子皮、二貨茶的。賣黃土的人是找個板兒車,到城墻根兒去 上班 找城墻上沒磚的地方,拉一車黃土賣到煤廠裡,搖煤球或做蜂窩煤。說不好聽瞭是破壞公物。但一天拉兩車黃土,起碼能有飯吃。

賣瞪眼肉的,是馬路邊上一大鍋,裡面筋頭巴腦連骨頭帶肉什麼都有,論塊賣不能挑,先吃後數簽子結賬。買的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圓,好挑一塊肉多的。換洋取燈兒(火柴)的多是婦女,你給她破爛,她給你取燈兒,等於是變相地收破爛。這樣她能稍微多賺一點。

再有是賣果子皮的、賣二貨茶的。有的人傢吃蘋果的皮可以攢多瞭賣給這類小販,小販用糖浸瞭當零食賣。或有的人傢茶葉隻泡一貨,曬幹瞭接著賣。最底層的小販們就用這各種零散的小玩意兒,三倒騰兩倒騰,拼著縫賺出那點嚼谷,實在可憐。但小玩意沒成本,起碼能賺個仨瓜倆棗的。

還有那些賣幹劈柴的、賣佈頭兒的、賣梳頭油的、賣草簾子帶狗窩的、賣估衣的 都是能供窮人吃飯的營生。舊京有白面房子、有最下等的土窯暗娼,街邊也有坑蒙拐騙,也有擺著桌子寫著 吃饃當兵 的國民黨油煙分離機征兵處。當瞭兵就給兩塊錢,不少一無所有的人以 當兵 為生,入瞭伍找機會就跑,換個地方繼續當。

民國時候,各地若有災荒,人會出來逃荒,河北一帶多會逃到北京的郊區縣城伺機而動,若能混則到北京試試運氣,不行則退守鄉裡。一些人進瞭永定門,有的人傢在大路旁打個簡易的棚子,擺個小酒攤兒,賣上幾種自制的豆腐絲拌蘿卜皮,就能把小攤位支起來謀生瞭。

剛開始連葷菜都賣不起(沒錢進貨),後來會把小酒攤兒做成大酒缸二葷鋪,以賣給南來北往趕路的、趕大車的。這樣的攤位沒什麼攤位費可交。哪怕是小孩兒,也可以挎個籃子去賣半空兒(花生米),賣臭豆腐、打粥。而他們平常也吃不飽飯,隻能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,或者偷別人傢院子裡的棗兒,連雪花酪都沒吃過。

侯寶林、關學曾等老輩兒的曲藝人,小時候都過著幾近要飯的生活。但他們學瞭曲藝,在天橋等地撂地演出。演得稍微好些,能進雜耍園子、再到進劇場,還能成名成角兒。另有京西的煤礦,大約普通礦工日工資五毛,學徒工四毛,若沒有休息日的話,一個月也能掙十幾塊大洋。好的跑堂的幹上二十年,回鄉下也能買房子置地。

國民政府南遷以後,北京改叫瞭北平,房價物價都不高,能解決貧苦人的吃肉問題。如北京小吃。小吃多是價格低廉、便於攜帶、有刺激性的味道。不論好吃與否,定能果腹。

鹵煮、爆肚、羊雜碎等都是動物內臟,起碼它是肉;大凡中南海、北海與頤和園等,門票都不算高;天橋一帶的曲藝表演,多是分時間計價,一刻鐘打一次錢,每次打錢不多,五十年代也就是幾分錢。因此不論窮人富人,都一樣吃小吃,逛公園,聽曲藝。

曲藝表演

若論再窮的人傢,逢年過節也會買隻豬頭來燉。那豬頭不好買,要提前到肉鋪去預定,臨瞭說要肥的,還提前能饒上幾張肉皮。把豬頭洗幹凈瞭,用刀背在頂上剁上幾刀,將腦骨剁開(剁不好,到處都是碎骨頭茬子)。用蔥蒜花椒、用大鍋把豬頭燉到九成熟,把豬頭肉從頭頂扒開接著燉,直至晾涼瞭分食。這幾乎是北京最底層人的生活瞭。

正所謂 遊商不稅 。舊京挑擔子叫賣的人過去是不上稅的。而擺攤兒的,都是由他在街面上擺攤兒的地方來管。比方在一傢大藥房面前有塊地,有一修鞋的、一剃頭的、一賣煮面條的。這三傢要跟藥鋪打招呼,藥鋪夥計可由他們免費剃頭、修鞋、和拿著面條白來煮。

逢年過節時這仨攤位給藥鋪送禮物,藥鋪的還禮還得輕,那意思來年接茬兒幹;還得比較重(如還瞭隻燒雞肉食),意思是我們這兒不合適,來年您在換地方吧。這一切沒有什麼地租或稅收,一切是以禮物、互利互惠的方式來交易,賠賺計算並不明確。人情、面子、禮儀要遠大於利益。

現代化社會生活便利瞭,不需要那麼多底層服務,再普通的工作對勞動者也有技術要求,使得貧民不易謀生。而過去天橋一帶,大街上遊動著賣茶水的人。一手提著茶水瓶子,一手抱著粗瓷大碗,一大枚銅圓兩碗。

老北京車夫

朝陽門外、天橋南邊,甚至有幾處給乞丐住的客店,叫火房子。在屋子中間挖個大坑生火,一圈乞丐圍著取暖,每天一大枚或幾個小子兒。窮人傢的女人們則去縫窮,一個挨一個坐成長蛇陣,每個人腿上堆滿瞭破鋪陳(破佈),早上先去粥廠打粥,回來縫窮,多是縫襪子底兒。

窮人的生活都在溫飽邊緣,但還不至於絕望。過去的人覺得,隻要是進北京討生活,不管第一代人多麼窮苦,隻要是熬過這一代,第二、三代紮根兒下來。下一代多少不會挨餓,興許能讀上點書。實際上再過一代就解放瞭。讀個不收學費,連夥食住宿都免費的中專或師范,多少能有點文化,翻身瞭。

不論有錢沒錢,都講禮義廉恥

都說北京城東福西貴南貧北賤,但此言並非絕對。自國民黨北伐成功以後,北京有錢人少瞭。因為有錢人下臺的去瞭天津,在臺上的去瞭南京。南來北往討生活的人,不論貧富與階級,都生活在胡同裡。

小時候,胡同裡斜對門有一傢有個哥哥叫小三子,腦子好像有點毛病,沒上成學,成天傢裡呆著看電視。他爸爸是地道的 駱駝祥子 ,解放前拉洋車,解放後蹬三輪兒的,姓平,當時就八十多瞭。

平老頭太窮瞭,娶不起媳婦,由街道介紹分配瞭一個,那老太太有嚴重的類風濕關節炎,雙手跟雞爪子似的。乍著手,瞇縫著眼睛、奢咧著嘴唇、拄著根棍兒,一步一蹭地去胡同裡上官茅房。這就是小三子的父母,他還有倆姐姐,好容易嫁出去,都管不瞭娘傢。

九幾年,他在飯館裡給人傢洗豬腸子,每月一百塊錢。後來父母去世,胡同拆遷,小三子就一人兒,給他找瞭小破樓房一居室,吃低保湊合活著,想來現在也有五十多瞭。

這就是胡同裡的 低端人口 ,每條胡同都有吃街道補助,平常舍不得吃肉,隻能買點血豆腐或肺頭小腸,回傢湊合解饞的人(現在下水也不便宜瞭)。大傢都知道哪傢困難,但從來沒人會繞著走,更沒想過讓他們找外地的親戚,離開這兒。相反,街坊之間能想法兒幫襯,煮瞭餃子給人傢端一碗。白送東西怕傷人面子,會低價給人東西,您瞅這外套您能穿?您給五塊錢拿走吧。

老北京胡同

在北京,小三子這樣的人傢不算最貧苦。按說過去最破的地方,還是天橋、先農壇墻根兒一帶,比龍須溝還慘。每傢房子都是擦屁股的磚頭(指碎磚爛瓦)蓋的一兩間小破窩棚,傢傢兒挨在一起,兩邊形成一條條的小 胡同 ,沒院子一說。房子小到開門就能上炕,講不到居傢佈局。小 胡同 裡面地都堆砌瞭各種雜物,窗根兒底下就是臭溝,讓人沒地方下腳。這地方一路過就想起相聲大師侯寶林在自傳裡寫的事兒。

侯寶林童年時被迫以撿煤核、賣報紙、拉水車為生。煤核兒是沒燒透的乏煤,中間的芯兒還是黑的,撿早瞭燙手,晚瞭就被別人撿走瞭。撿的時候得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還別被人搶瞭,也怕熟人看見。

白天撂地賣完藝,晚上睡覺沒被子,要向被貨鋪租被子,那傢租被子的女老板叫馬三姐。看他可憐總是不收他錢。男老板問: 給錢瞭嗎? 馬三姐就喊: 給啦! 實際上不要。唱琴書的關學曾也賣過臭豆腐、給人傢送過門神。送門神是賣門神那張紙碼兒,說幾句吉祥話,以討得一點賞錢。

再比如,駱駝祥子是鄉下失去土地而進城的人,他沒手藝,空有一身力氣,每個月隻掙幾塊袁大頭,但也攢錢買下瞭車,若是運氣好,他能在北京賃處像樣的房子,把虎妞娶回傢過日子。即便是他落魄瞭,還能混個送殯打幡兒的不至於餓死。

與拉洋車的同時期興旺的是北京的警察制度。警察最早是彈壓街面,幫助群眾的,大傢都是街裡街坊,並不會欺壓百姓。他們管拉洋車的不會太罰款,馬路邊上能設有供洋車夫喝茶水的地方,會管著洋車夫不許跑得太快,以防止炸瞭肺跑死。因此北京街面上討生活的人,大多能彼此和諧,相互制約,不會被人追著打攆著跑。

過去的窮人也有樂呵的時候,可能是消息閉塞,不知道富裕的人怎麼活著。再起碼是 窮幫窮,富幫富 ,窮苦人不會多有文化,但尚能維系著街坊鄰裡的關系,好比香港的九龍城寨一樣。當然,窮苦人的生活不能美化,他們的工作沒地位沒尊嚴。人傢坐著你站著,人傢吃著你看著。但窮苦人想不到這麼多,先飽腹再說吧。

但不論有錢沒錢,都講禮義廉恥,都一樣喝豆汁兒。

以善待窮人為榮,趕走窮人為恥

富貴本無種,盡從勤中來。

人在歷史面前是渺小的,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北京城少有長久的富貴,也少有長久的貧瘠。所以老北京人恪守禮教,傢傢都有佛堂,樂善好施,以善待窮人為榮,趕走窮人為恥。

老北京街頭做買賣的人

誰傢對窮苦人和下人不好,誰傢名兒就臭瞭,沒人愛搭理。民國時,我傢撿瞭一戶逃荒要飯的人傢,姓趙,幹脆就安排在傢裡位於北京城外窪裡村的地頭兒上,翻蓋一下幾間房子,由他們來種那幾畝地為生,順手幫忙照應一下祖墳。每年新打下糧食來,給傢裡送一次嘗嘗鮮兒就行瞭。

再有是傢中上墳去時幫幫忙,從來沒什麼 收租子 之說。後來祖墳被開辟成奧林匹克公園,這戶人傢八十年代尚能聯系。

抗戰勝利後我傢傢道中落,而我的叔祖父仍給北平基督教青年會捐瞭些錢,以表他的慈悲之心,至今還留有捐款的收據。

看《老北京旅行指南》一書中,也能看到北京有眾多的慈善組織,有市政公所、京師警察廳等下屬的,都由政府撥款;也有帶點宗教色彩,私人出資籌辦的。總名目有第一、二救濟院、慈善五族平民教養院、貧民教養院(分內外城)、社會救濟院、極樂萬善慈緣總會、龍泉靜電油煙處理機孤兒院、廣仁堂、崇善堂等等。

冬天時,慈善機構會開設的粥場來舍粥,舍棉衣;夏天會舍單衣。先農壇裡都設有樹藝教養所,專門收無業遊民,教給他們園藝,以便日後謀生。北京有義學,有所市立平民學校,分初小和高小,也是不收一分學費。但凡人能堅持到高小畢業就能找到點工作,甚至都能去教初小瞭。還有為盲童設計的啟瞽學校。

另有如功德林有流棲所,即窮人的收容所,也會給醫藥和服裝,但一般做不到遣送回原籍。廣渠門內有育嬰堂。還有陸地慈航會,是由牛車拉著,發現死人就運走埋瞭。各處會有義診,看病抓藥都不收錢,當然也治不瞭什麼大病,都是開點很一般的草藥。在北新橋一帶,義診的地方在現在的北新橋二條,叫 報恩寺 。

而大批富有的老字號為瞭博得名聲也會大做慈善,順便也做瞭廣告。同仁堂樂傢除瞭舍藥,還會在挖溝的地方夜裡點上燈,以方便路人。北京飯店也經常舉辦慈善遊藝會或慈善舞會,門票一元到三元。

老北京有幾位知名的慈善傢。他們不僅掏錢,還做瞭很多實事。做過總理的熊希齡創辦瞭香山慈幼院,專門培養孤兒。老舍童年時上不起學,是由西四著名的劉壽綿劉善人供給他上學。西直門大街一半都是劉善人傢的產業,後來他散盡瞭萬貫傢財,帶著女兒一起出傢瞭,成為瞭宗月大師。老舍先生的很多小說,都是講貧困線以下的滑稽和幽默。他筆下的窮苦人是真窮苦,但都真本分,可敬可愛。

香山慈幼院

如今,但凡讀過點書的人,已經不易理解什麼叫 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 , 興,百姓苦;亡,百姓苦 瞭。我們想不到過去人能去買二手的衣服和鞋子(不知是從活人身上搶的,還是從死人身上扒的),也沒見過大街上凍餓而死,一卷蘆席埋到義地裡的 倒臥 。但從邏輯上講,總歸是有的。

北京有過很多收編窮苦人的時候。通惠河南邊有條鐵路,當年有很多鐵路沿線的外來勞工,把工棚搭建在鐵路旁邊生活,日久天長並入鐵路系統,落戶北京瞭。1948年前後,北京編訂戶口,有很多人寓居在某戶,新中國上戶口的時候就算是那裡的人瞭。

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如果真把考試和吃飯掛鉤,一百分的人吃一百分的飯,那麼不及格的人,怎麼也得給六十分的飯吃。也許我們養不起那麼多不及格的人,也很難一時讓他們拿高分,但真把得零分的都餓死?於心何忍呢!中國走過彎路,人人都窮過,做人不能忘本,不能沒有體恤,更不能張嘴 何不食肉糜 ,尤其是讀書人。

侯磊,北京人、青年作傢、詩人、書評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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